文/风墟
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,为有妄心;既有妄心,即惊其神;既惊其神,即著万物;既著万物,即生贪求;既生贪求,即是烦恼;烦恼妄想,忧苦身心;便遭浊辱,流浪生死;常沉苦海,永失真道。——《常清静经》
禅修的目的,不是为了令你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善于自我压抑、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、能够时常做出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的高人。
而是令你能够时常保持清醒,你能总是直接洞见外物与自身的本质,而非沉溺于昏沉的痛苦、迷失于汹涌的情绪。
我时常会观察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。
有两个人遇到了一个相同类型的问题,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是显而易见的,我告知这两个人解决的方法之后,一个人马上照做很快就将问题解决了;
而另一个人却似乎如同陷入了泥潭之中,他要么对这个显而易见极其明确的解决方法视而不见,要么这个解决方法对他来说似乎是千难万险、无法实现的。
譬如说有一个女生,她的丈夫不工作、脾气差、爱家暴、常出轨,我告诉她两年后她会有一个新的良缘,此人性格温和工作稳定,并且她今明两年夫宫刑冲,婚姻是可以有变动的。
这时候,那种可以称之为“行动力强”的人,会很快就明白我的意思,很快就离婚了。
而那种“行动力不强”的人,则会口称“明白了”之后,继续向我倾吐内心的苦闷,控诉她的丈夫何其差劲,并在一通吐槽之后,会再次问我:“你说我的婚姻该怎么办呢?还能不能有转机?”
这种情况不断的重复出现,这种类似性质的事情、类似情况的人也不断被我遇到,也包括我自己,其实也时常会有这种“道理都懂、但就是做不到”的状态。
因此我时常会思考这个问题,时常思考「没有阻碍的迅速改变」和「知道了答案也无法改变」这两种情况,其本质性的区别在哪里。
在我时常打坐一段时间之后,我找到了答案,这两种情况本质性的区别其实就在于你整体的状态,是明晰的、还是混乱的。
如果你自身的状态就是明晰利落的,这意味着你的头脑是清醒的、自主的,此时你可以达成任何改变,因为此时对你来说“事事本无碍”。
如果你自身的状态就是混乱迷惘的,这意味着你的头脑是昏沉的、不自主的,此时你几乎不能达成任何改变——除非是在痛苦的泥潭里陷得更深。
因为对于此时的你来说,“事事皆障碍”——你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在这个痛苦的泥潭中努力维持着脆弱的自我,你其实并没有任何力气再去做其他的事情。
这种不自主的状态,即是「常沉苦海」。
因为不自主,就意味着有别的东西替我们做主;有别的东西替我们做主,就意味着我们是这个东西的奴隶。
这个别的东西可能是意识形态、可能是父母的要求、可能是上司的压榨、可能是另一半的PUA、可能是我们自己的欲望、可能是我们自身的习惯。
我们深陷于这个「苦海」越久,就越是难以从中走出。
因为我们无意识的会将这些令我们痛苦的东西视为是自我的一部分,视为是我们的价值所在。
譬如一个自小经受父母重男轻女教育的女生,在长大之后她会将“攒钱给弟弟买房子”视为是天经地义的,要让她不这样做,她就会产生极大的罪恶感。
当我们将奴役我们的这些东西、视为是自我的一部分之后,我们往往会更加难以体认它。
当我们痛苦时,我们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痛苦,却无法清晰的认知到自己痛苦的原因——因为你已经将那痛苦的来源给合理化了。
譬如这个为弟弟攒钱买房的女生,假如她因此同男友分手,她自然会非常痛苦,但她往往只会将自己的痛苦归因于失恋,而不能触及核心,她甚至还会想:“我要早日攒够给弟弟买房子的钱,这样我就能找到合适的男生了。”
这一点极为关键,我必须再次强调——如果你习惯了一个持续令你痛苦的来源,你可能就会将它不自觉的视为是天经地义的,当你自我反思时,你的意识也会自动的从这个痛苦之源上划开,令你不能触及到自身问题的核心。
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:就像你将万有引力视为是天经地义的,那么你被詹姆斯小刘一把推翻在地磕伤了膝盖时,你只会怨恨小刘,而不会怨恨万有引力。
区别在于:虽然在你的认知中,万有引力和“我要为弟弟付出”、“我必须让别人有个好心情”之类的都是天经地义的,但前者是客观存在的天经地义,而后者只是你的一种顽固的信念。
但你很多时候并没有意识到,你脑子里很多所谓的天经地义其实并不成立。可你却一直错认它们为真,这令你将这些痛苦之源一再忽视,你深陷于痛苦、而迟迟无法找到打开困境的钥匙。
不过有一个好消息,不管你沉沦苦海多久,解脱之道一直都存在,而且简单明了:离苦之道,在于求真。
「常沉苦海,永失真道」,你之所以常沉苦海,是因为你失去了真道——你偏离了真实。
我们的头脑中充满了无数错误的认知,这些错误的认知不断的和现实冲突,令我们不断的受挫、不断的失败,为了抚平这些挫折和失败带来的创伤,我们又不断的在错误的认知之上打下一个又一个的补丁,而这些补丁往往其实又是一种新的错误,因为「矫枉」通常都会「过正」。
譬如你常觉得“我必须让别人感到开心”,你认为自己这是“讨好型人格”,你必须改变自己,于是你给自己打了一个补丁试图对抗这个信念:“没有任何人值得我去讨好”。
这个新补丁与你的旧信念截然相反,不管你能否将这个信念贯彻,你都会很容易从这个信念中感受到巨大的力量,这让你能够获得一时的心安。
但要么因为你根本状态还是混乱的,一个看似有力的信念实际上并不足以支持你达成真正的改变;
要么你会陷入自己和自己的“信念之战”,你不断的叠床架屋、头上安头,在毫无意义的自我冲突中消耗了精力,也在越来越“跑题”的信念斗争中忘记了自己的初始目的。
这样的过程我们再将其解释一次:
之所以不得真道——为有妄心,什么是妄心?它有两层含义,一是指我们头脑中充斥的那些虚妄的、夸大的、偏离了事实的认知。
二是指我们不能安于当下,由此而产生的各种欲望和渴求,我们错认这些欲望为解脱之道,认为我们有了多少钱、干成某个事之后,就能彻底安心、人生就自由了。
或是通过沉溺于追求欲望的满足,来逃避内心的空虚。
既有妄心,即惊其神;既惊其神,即著万物;既著万物,即生贪求;既生贪求,即是烦恼;烦恼妄想,忧苦身心。
「妄心」令我们不得安宁,当我们的内心失去了平静之后,我们就会往外物上寻找答案、试图从外部获得救命稻草。而我们贪着于外物,这只会滋生更多的烦恼,因为不自主的欲望是无法得到满足的。
其中你的意识是否自主,始终是最核心的关键。
譬如你近期工作不错,你决定奖励自己吃点冰淇淋,于是你买了一个,吃下它,享受它。
但如果你总是不自主、头脑总是昏沉混乱的,你走在大街上看到一家饮品店,体内对糖分的渴求突然被唤醒,于是你“下意识”的就去买了个冰淇淋,又买了杯奶茶;再走几步看到卖鸭脖的,你身体对于带有辣味的肉的欲望又被激活,你又会“下意识”的走过去买了两斤鸭脖。
当你自主时,你的生活是由你自己掌控的,你在依循自己的原则行事;但当你不自主时,你的生活不知道是被什么掌控,也许这一刻是情绪、也许下一刻变成了小区门口的保安、到了晚上又变成了你追的一部电视剧。
所以,问题的关键,在于令我们能够恢复「自主」,我们能够将自己理顺,我们能够在每一天的早上醒来时,大脑都是平静而稳定的,我们能够意识到自己当前在做什么、并且当下在做的这件事的确是我们自己选择的。
能够令我们恢复自主的方法,就是传统意义上所谓的“修行”,也包括现代的正念。
但它的本质,是我们能够给自己留出一个止息妄念的空间,在这个空间里通常需要我们独处,我们不思考,不被念头和欲望带着走,我们从混乱和迷惑中逐渐抽离出来,我们的头脑,能够恢复清明。
形式并不重要,也无所谓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,无所谓是打坐还是站着、或是躺着,重要的是一个让我们不被打扰、从混乱中逐渐平复的空间。
在这个空间中,我们得以后退一步,能够审视、认清自己平时是多么的混乱无序。
在这之中有两个要点,此二者是相辅相成的。
第一在于不要试图从这个独处的空间中获得什么,一旦你将此视为一种高明的修行、一种精巧的心理技巧,这个空间本身就已经被扭曲了,它就无法让你获得清醒,反而成为了你滋生欲望的又一个来源。
要将这个自己独处的空间,视为是一个存放一瓶浑浊的水的地方,你只需要将这个瓶子放在此处,等它慢慢澄清即可。
你不需要额外的动作,不需要动它,它自己就会变得清明。
所以事实上你不需要刻意的进行观呼吸、意念投注、自我监视之类的活动,而是尽量让自己“不动”——人能常清静,天地悉皆归。
第二在于要从整体上甘愿做一个平庸的人,甘愿做一个无名小卒。
人最大的“妄心”,就是他希望成为别人。
他希望成为一个不是他自己、一个在他自身之外的、所谓更优秀、更卓越的人。
有很多理由支持我们会希望自己变得更好,但关键在于,这个“我想要变得更好”它的落脚点是在于“我”还是在于“更好”上。
如果落脚点在于「我」,那么我想达成的某个改变、想做成的某个事,通常是我们深思熟虑之后,是我们发自内心的非常情愿去做的——这就像我们一开始谈到的,这个人的行动力是很强的,他的自我改变之中是没有障碍的。
因为此时我们是内外一致的,我们没有与自己背离。
但如果落脚点在于「更好」,这意味着我们放弃或是忽略了自己,我们追求的不是让自己真的变得更好,而只是追求那个“更好”的标签,我们想要把许多“好”的标签像羽毛一样插在自己身上来自我装饰。
为此,我们自己真正如何,是不重要的,因为只要我们插在身上的漂亮羽毛足够多,我们就获得了那种虚假的满足感。
他会在口头上、或者只是自己的意识层面声称自己想要变得更好,但实际上他的潜意识中并没有真的期望自己达成真正的改变,他只是想要一个“自律”、“聪明”、“学历高”的标签贴在自己身上。
就像很多人期望自己能够变得有钱,但他实际上只是希望能够获得别人认为他是一个“有钱人”这样的标签,于是他会穷尽所有资财、甚至是借贷,以购置奢侈品令自己看起来像是一幅有钱的样子、收获别人的艳羡。
然后他就止步于此,因为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获得财富,在这个过程中是要付出很多的努力的,但他并不想付出这些努力,他只要获得一个“有钱”的漂亮羽毛插在身上。
多数人生来就在被不知名的不安和焦虑驱使着,一部分是茹毛饮血的智人在危机遍布的大自然中遗传的不安,一部分是当人们征服了自然之后、一个人需要在群体中获得认同和关注的焦虑。
每个人在无形之中都将社会视为一个金字塔,希望能够让自己向上爬一层、再爬一层,多数人一辈子都在玩这个游戏,但可惜他们其中的大部分并不喜欢这个游戏、也并不能够从中获得享受,但他们还是习惯性的、机械式的,维持这个游戏的进行——因为他看到自己周围的人都是这样做的。
于是,假如一个人不追求上进、一个人不“努力”、一个人不试图变得更好,就似乎是一件不道德的、应当自责、应当深以为耻的事情。
进而这导致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虚伪,人们要假装自己追求上进,假装自己乐于助人,假装自己的人生很有意义,假装自己很享受那些被大部分人都描述为特别棒的东西。
你不敢接受自己,因为如果接受了自己,似乎你就要停止那个“没有止境”的游戏。
你知道自己一直在瞎忙,但瞎忙最起码让你感觉自己最起码在做了点什么,如果接受了自己,似乎你一下停了下来、你一下子落在了地上,虽然这种落在地上就是很多时候你的潜意识一直在追寻的「心安」,但你一时并不能体会它,反而将它错认为是茫然和无聊。
试图成为一个更好的人、一个伟大的人之类的这种追求,能够给我们的人生制造出一种目标感,并能够给我们赋予一些意义。
同时它也让我们远离了自己,我们害怕发现自己的平庸、肮脏、和丑陋,似乎一旦放弃“努力成为更好的人”这块遮羞布,我们就要直视到真实的自己,而感觉无地自容了。
但甘心做一个无名小卒,实际上是会让人感觉舒服和踏实的状态,你不再奋斗,不再造作,你开始拥有真实的体验。
当你没有了更好和更差这两个评判事物的维度,此时你就无须让自己充满紧张而努力地去做任何事。
你学英语,不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,是因为你想学,你不需要用“我今天努力学习了两个小时”来自我感动。
你跑步,也无需以“我又获得了进步”来自我奖赏,因为跑步本身就是奖赏。
你看了一天动漫,也无需自我谴责,因为你从中获得了快乐。
人们害怕让自己做一个无名小卒,是因为他对自己极度的不信任,他认为一旦自己甘愿做一个无名小卒,自己就会变得颓废而堕落。
当他想要甘于平庸时,他的头脑中充斥的全都是自己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糟糕、自己从人群中被抹消、自己失去了价值的画面。
于是他丝毫不敢让自己放松,不敢让自己脚踏实地,他觉得一旦落脚,背后就是万丈深渊。
这就像一个人每天都抓着单杠让自己脚后跟离地,他不敢让自己的脚后跟落下,似乎一旦他的脚后跟踏在坚实的大地上,他就要失去所有似的。
从某种意义上说,他的确要失去很多:他要失去弄虚作假的伪装,要失去自欺欺人的意义感,要失去逃避真正问题的轻松感。
我们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可以用来证明自己“还有救”,用来证明自己还没有那么糟糕,但这种虚假的证明消耗了我们所有的力气,令我们的主观主体和客观主体分离,你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维持自己“看起来还不错”的样子上。
于是你只能让自己今天变成一个“看起来”很自律的人、明天变成一个“看起来”很有主见的人,但你永远不能拥有真正的自律、真正的主见,你自然可以懂得许多的道理,但你并不能做到其中哪怕是最简单的一条——因为你自始至终改变的只是自己的外壳、只是你外在的装饰,而无法触及核心。
想要触及到核心,就需要你把头从沙子中拔出来,然后整个人趴在地上,你甘愿做一个无名小卒,甘愿毫无成就,你彻底的接受了自己。
甘愿做一个无名小卒的真谛,不在于你要刻意让自己无所作为,而是让你理解到一个简单的、显而易见的事实:你对于痛苦、幸福、失败、成功的追求和逃避,其实都只是你在大脑中和自己玩的一个自欺的游戏,你对成功的追求不一定让你获得成功,你对失败的规避也不一定能让你避开失败。
这个游戏其实一直都是你在和你自己的幻想及执念在玩,障碍不在外界,而在于我们自己的想法。
你无意识的认同了一个游戏的规则、你就会自动的按照这个游戏的规则行事:努力就要是痛苦的、想获得成功就要是上进的、失败了我就要沮丧、见到比我厉害的人就要对他恭敬、我应该做一个好人、我必须有所作为,等等。
但实际上你随时可以不玩这个游戏,因为这个游戏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——即是妄心;你也随时可以不遵守这些游戏规则——即是真道。
你甘心做一个无名小卒,就意味着你不再玩这些无聊的自娱把戏,而是回归自我,不是成功失败的游戏规则驱使或逼迫着你行动,而是「我愿意」——我愿意在这个挺大的世界里干点有意思的事。
星光不问记:王也曰:真常应物,真常得性,常应常静,常清静矣。
– END 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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